我老家地处豫皖交界的偏僻农村,祖祖辈辈靠种地过日子。我爷爷身材高大,是个种地的好手。当时家里曾有近百亩田地,农忙时节还雇有帮工,日子过得比周围人家要富裕一些。但村上还有一家更富裕的,他家不种地,而是在自家院子里办个私塾,方圆十里八村有点积蓄的人家,都会把孩子送到他家去读书。学费没多有少,多少都要交一些,因此他家的收入比种地多得多。教书的先生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人,教出过很多能人学生,所以在当地很有面子,乡长、保长见面都给笑脸,县上做官的也有人与他来往,是个地道的乡绅。村上不论谁家的红白典事,都有他的参与;左邻右舍不管谁家吵嘴骂架,都会请他出来调停。他不仅会教书,书读得多,还会看病,乡里人穷,有病住不起医院,常常会找他讨个偏方,照方配药还大都能一吃见好。方圆十几里,无论长辈晚辈,都亲切地喊他为“先生爷”。我爷爷一辈子要强,没有服气过谁,唯独对先生爷佩服得要命,见面恨不得五体投地,在他心目中,先生爷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。
我爹上完私塾上公学,直到在我们家乡没学可上了,就打算到外地上学。那时刚解放,供养孩子去外地读书,是很花钱的事。但我爷爷有办法,他把家里的土地只留下几亩够养活全家人吃饭的,其余的几十亩全卖掉了。攒足了学费,就去求先生爷推荐学校。先生爷说,陈州府有个好学校,你们可以去试试看。第二年开春,我爷爷就牵着马,送我爹到一百多里外的淮阳上了师范,说是将来可以像先生爷那样做教书先生。村上的人都说我爷爷疯了,多肥沃的田地都给卖了,十足的败家子,但我爷爷只是嘿嘿一笑。没过几年,政府给村民划成分,我家就几亩地,被划了个“中农”。当时在我们家乡,有个百几十亩地的人家,都被划成富农、地主了。有人说我爷爷有眼光,也有人说运气好,其实我爷爷就是想让儿子有出息,他也没有村上人传说的那样站得高、看得远。但那时成分真的很重要,关系到儿女前途。爷爷逢人便讲,送儿子去学做先生,是积德行善,祖宗会保佑全家走好运。
但我爹的运气并不十分好。他师范毕业后,被分配到离家几十里的一个小镇上做教师。可没过几年,赶上了“反右”的政治运动,不知怎么回事,他被学校划了个“右派”开除了。当时我爹卖掉了自己的锅碗瓢盆,雇了一辆三轮车拉着铺盖卷回到家。爷爷一脸的不高兴,见面就对我爹说:“学了先生不让当先生,是你不好好干,还是咱祖宗的阴德不够?”说着父子俩哭成一团。之后爷爷擦了擦眼泪,又说:“不让当教书先生,那咱就学当看病先生吧!”按照爷爷的指引,我爹半路改行,自学起了中医。
那时农村搞生产队,我爹除了干农活,就是整天背诵他的汤头歌诀、药赋针谱,也学着种草药、配药,但从来没有人找他看过病。其实,他深知自己学艺不精,也不敢给人看病用药。有一年队上的牛生病了,饲养员让我爹给看看,说是你整天读医书,肯定有什么好办法。我爹试着配了几服药给病牛用上,谁知过了两天,那头牛的病居然好了。于是一传十、十传百,许多人找上门来为生病的牛马猪羊等等求医问药。几年之后,我爹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兽医。
我记事的时候,我家院子里常常拴着各种生病的牲口,也有家畜家禽。每逢阴天下雨,半个村子都弥漫着禽畜的臭粪味。爹的名声大了,那些年家里的收入也好了,生意还真的不错。可是有一年,邻村的一匹骡子在我家院子里栓了三天,最后病没治好,死了。当时这也算是医疗事故,一次赔偿了那家人好几袋粮食。我娘心疼得直流泪,抱怨我爹光干赔本的买卖。我爹当时把药箱子都摔了,气愤地说:“你以为我想干这个差事,人家不是不让咱教书吗?”
不知又过了几年,当年的“右派”都平反复职了,我爹才又回到了当初工作的学校开始教书了。多年耽误的工资也补了一部分,每个月还能开四十多块钱。但我娘觉得不值,还没有在家卖兽药来钱顺当。我爹说,不低了,比年轻教师拿得多。每到星期天回到家,我爹总是眉飞色舞地讲他在学校教孩子的故事。也有邻居不以为然:当“孩子王”有什么好,放着钱不挣,村上的牛马病了都找不到兽医看。我爹不赞同他们的看法,他说跟充满灵性的孩子打交道可比跟牲口打交道有乐趣!大家都能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这个工作。但好景不长,他的教书工作再次被迫停下来,因为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。办完退休手续回到家,我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!
我高中毕业后参加了高考,报什么专业呢?农村的孩子,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好。我爹主张报考师范,将来做教师,他说那是他一辈子未了的心愿。做父母的肯定都是为子女的将来好,当时我自己也觉得教书育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,于是我考进了一所师范大学,毕业以后也做了老师。
时光如梭,一晃到现在我都三十年教龄了,回首教书往事,有苦也有乐。不过曾有一个时期,我对爹充满了怨恨,那就是刚参加工作的几年。当时看着同时毕业的同学转行政的转行政,做生意的做生意,可我在学校守着个讲台,一个月就几十块钱的工资,待遇低,办事难,甚至连找媳妇都比其他行业的人降个档次,真是觉得好窝囊。我当时真不明白,爹迷恋了一辈子的教书有什么好!于是我工作没积极性,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反正发不了财也饿不死。之后不久曾有一段时间,政策允许部分教师留职停薪、下海经商,我干脆找了个借口也停职下海了。
几年里,我走了不少地方,换过不同的工作,虽然挣钱比教书多些,但都是打工。渐渐地,我内心隐隐有一种不安全感,还有一种负罪感。再接着,感觉换什么工作都不是内心所愿,甚至觉得是浪费生命,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。我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,开始怀恋自己曾经的学校生活。直到有一天,茫然中奔波的我,在一辆出租车上被一首流行歌曲的几句歌词给打动:“跟我走吧,天亮就出发,梦已经醒来,心不再害怕”。这是歌手陈明的《快乐老家》,我一下子觉得那歌就是在劝我,甚至觉得那旋律是源自我内心的呼唤,一场发财梦就这样终于被唤醒,我决定辞职回家教书去。当时我还想起了《论语》里面的一句话,“归与!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”,心里大有孔子周游列国后归鲁的喜悦。
再次走上讲台,我才深深地觉得教书才应该是我的使命,当初高考填报志愿的那一刻,就是这种感觉。一颗心走了很远,终于又回到了当初出发的地方。从此,我对教书充满了激情,每天在学生和家庭之间忙碌,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,虽然有时很累,但充实而快乐。我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,研究并宣讲国学,讲立德树人,在一届一届的学生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。本地电视台发现了我,曾有一段时间邀请我在电视媒体上作国学讲座。名声不胫而走,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也成了本地知名的专家、教授。社会上开始有部门和学校邀请我去讲课,待遇有时还挺诱人;各种社会活动也渐渐找上门来。但我清楚自己的斤两,自己想干什么、能干什么,再不会像当年那样迷失。人上岁数了,不需要太多的钱,够用就行;做心里喜欢的事,干好本职工作才是对自己人生最好的交代。“不忘初心,方得始终”,这句话应该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!